天黑了下来,夜依然没有静下来,火车道四周的灯挂在高高的木头杆子上,在风里摇曳,没有多少亮;几声狗叫蹿过火车道附近的围栏,顷刻间,被今天最后一趟拉煤的火车撕拽着远去;沉重的车轮,“咣当咣当”碾压着一层层煤渣,扬起一股股黑烟在灯光下盘旋,就像从阴间里跑出来的鬼魂,贪吸着那点点精气。
煤场旁边坑坑洼洼的小路上,惨淡的灯光拽着几溜蹒跚的身影,一会儿飘到墙上,像是在没有色彩的银幕上,晃动着没有眉眼的木偶;一会儿坠落在凹陷的路沟里,融化在煤水里;一会儿影子踩着影子,踩疼了,嘴里发出沉闷的、粗重的喘息声。
年轻点的嘴里还能蹦出一个两个字,他们一边弓下光溜溜、黑乎乎的脊背,一边用手里抓着的上衣怕打着裤脚,一边嘴里骂骂咧咧,“妈的,真的太累了~什么时候是个头呀?”
年老的只在鼻腔里“哼唧哼唧”,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。
一抬头,酒馆就在眼前。顾庆坤停下了脚步,他向身旁一个年老的矿工喊了一句,“老哥,咱们去喝一壶?俺请客,走吧!”声音很大,生怕其他人听不到。
几个喜欢热闹的停下脚步,他们嘴里一边故意调侃着,一边把顾庆坤围在路中间,“顾大哥,您昨儿挣了多少钱?俺们能不能也沾点您的便宜?”
顾庆坤把他的右手举过头顶,在半空中画着圈,“昨儿,俺赚大了,那家主人出手很大方,又因为路远,给了俺不少……今儿有几位算几位,酒钱、下酒菜,俺顾庆坤全包了~咱们兄弟们乐呵乐呵,不醉不休。”
听顾庆坤这么说,疲惫不堪的矿工一下来了精神,他们嘴里喊着“好”“顾大哥痛快”蜂拥着顾庆坤钻进了路旁的酒馆。
酒过三巡,几个矿工满嘴酒话:“人都是肉长的,都是用嘴巴喝酒吃饭,都长着两条腿,没少一条胳膊,他们为什么吃的是肉,咱们吃的是糠,为什么他们欺负人?为什么咱们愿意当牛做马?有的人三房四妾,咱们有的还找不找婆姨……”
顾庆坤晃晃悠悠站起身来,他一只手扶着酒桌,另一只手在眼前飞快地摇摆着,眼睛从下往上使劲瞪着,嘴角滴落着酒水,“咱们不说,不说,这就是咱们的命……”他一边提提裤腰,嘴里一边喃喃着,“俺去撒泡尿……”
迈出酒馆,一阵风吹来,顾庆坤打了一个冷战,他急忙抓起肩上的衣衫,他一伸手、一抬胳膊穿到了身上。他瞪着一双大眼睛四处张望。
酒馆右侧的三岔路口有一棵两个碗口粗的大树,这棵树枝繁叶茂,可以说是坊子矿区不多得的、最壮实的一棵树。也许是酒馆与红房子里的泔水滋养了它的根系,它身上披着煤灰、躲着风、在不留意之间悄悄长大。
对过的红房子后墙根下蜷缩着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,他们缩着肩膀蹲在那儿,一双双精灵古怪的眼睛穿过眼前的乱发,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。
顾庆坤紧锁眉头,抬头看看远处,天空好像被一层乌黑的布罩住了,透不进一丝亮,只有歪歪斜斜的路灯躲在乌烟瘴气里苟延残喘;眼前红房子里里外外的灯亮着,伴着女人的嬉笑声,伴随着屋檐下五颜六色的串灯跳跃着,撩拨着男人的心。
正在这时,不远处的那棵树上传来高一声,低一声的鸟叫。顾庆坤皱皱眉头,这是他们的暗号,意思是张喜鹏正向这边走来。
一眨眼的工夫,张喜鹏的滑竿落在了酒馆与红房子之间的小路上。
顾庆坤急忙晃着膀子、一脚高一脚低地迎上前去,抱拳躬腰深深施礼,“张爷,咱们喝几杯。”
张喜鹏坐在滑竿的椅子上没有动,昂着脖子,一脸唯吾独尊,同时,他眨着狡猾的小眼珠子在顾庆坤醉二马三的脸上溜溜转,“虎皮呀,你又醉了吗?”
“没,没,今天刚刚喝了一壶,没醉,留着肚子跟张爷喝~不能醉~”顾庆坤点头哈腰,一脸奴颜媚骨。
红房子门口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地,穿过了滑竿上的凉篷,密密麻麻地落在张喜鹏的脸上,那张青油油的脸更显得阴森森的可怕。
“是~吗?”张喜鹏撅着嘴唇,拖着尖尖的鼻音磨牙凿齿。
顾庆坤连忙说:“自然,自然。”
少顷,张喜鹏巴拉巴拉眼珠子,往前探着身子,“咳咳咳”清清嗓子,换了一种口气,“虎皮呀,你今儿怎么又跑来喝酒?你老婆怎么不管着你呀,挣点钱不容易,怎么能把那点钱都喝了呢?”张喜鹏嘴里说着人话。
顾庆坤在心里“哼”了一声,他昂起脸,梗着脖子向半空吐着酒气,嘴里破口大骂,“臭娘们,长得没女人样,还想管着俺?她管不着俺,俺虎皮才是一家之主~俺又不拈花惹草,喝口酒怎么了?”
两人正说着,从红房子门内窜出三个花枝招展的女人,她们扭着屁股,仰着粉嫩嫩的笑脸扑向张喜鹏,她们嘴里娇滴滴地喊着:“张爷~张爷~”一个个含情凝睇、秀眸惺忪。
其中一个扭着柔软的腰肢,一头大波浪卷发,松松垮垮盘在脑后,垂在后背上;身上穿着一件黄花绿叶的丝绸旗袍,前凸后翘,露着柔嫩嫩、雪白白的大腿,身材绝对完美;满脸怯雨羞云,鬓角之上插着碧玉瓒,发簪吊坠在她妩媚多姿的脸上荡漾,万般风情绕眉梢。
她身旁的一位,看着不到二十岁的样子,娇嫩嫩的脸上铺着一层淡淡的妆容,落着水珠的红唇性感而妖媚;一件大红色旗袍紧紧包裹着她小巧玲珑的身段,露着细腻的腿与圆润的肩膀,
一颦一笑,显得楚楚动人。
钻到张喜鹏眼前的那位,短短的粉色旗袍只包住她的屁股,走起路来摇曳生姿,一身酥骨,一身妖艳,一抿一笑,勾人魂魄。
张喜鹏虽然天不怕地不怕,他最怕他的老婆,他老婆的舅舅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。当年日本人从德国人手里抢夺坊子碳矿时,他的舅舅从中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,他舅舅为了讨好日本人把一个偏向德国人的谈判官杀了。
此时,张喜鹏抬抬屁股,挑挑他的豇豆眼,他急忙把手里的枪塞进怀里,然后,他一边从嘴角挤出一丝难堪的笑容,一边伸出手去,摸摸这个,摸摸那个,满脸稀罕的样子。
顾庆坤急忙垂下头,向后退了几步,“张爷,您忙,俺继续去喝酒~俺啥没看见~”
顾庆坤转身又回到了酒馆。
张喜鹏被俏丽的女人拉进了红房子。四个抬轿子的打手也被几个女人拽进了红房子。
三岔口的树上又传来几声鸟叫。
顾庆坤急忙整整衣衫,一抬腿窜出了酒馆,他直奔煤井,他的身后跟着那几个乞丐。
昨天,姚訾顺交给顾庆坤两个任务,第一,想办法拖住张喜鹏。
张喜鹏是什么人呀,猴精猴精的,拖住他不是简单的事情,只有来硬的,顾庆坤想杀了张喜鹏。姚訾顺知道张喜鹏这个狗汉奸早晚要死,但,不是时候,张喜鹏身边不仅有打手,还有日本人,如果张喜鹏真的死了,日本人第一个怀疑的人必定是顾庆坤,如果日本人追查到底,甚至还会多枪毙几个无辜的人给张喜鹏陪葬,得不偿失。
第二,炸掉一口煤井,为炸日本表忠碑的赵山楮他们争取时间。
姚訾顺说赵山楮的人已经把炸药送到了日本的表忠碑附近。顾庆坤从八里村带回的炸药只够炸一口煤井。炸煤井只是为了分散鬼子的集中力,尽量不要额外生事端。
姚訾顺带着抗日游击队去炸鬼子的运煤火车,不能帮助顾庆坤他们,他希望顾庆坤能够听从命令。
……“轰隆隆”“轰隆隆”煤井的爆炸声震动了黑暗,掩盖了所有惊慌失措的声音。一股股厚厚的、浓浓的烟雾带着熊熊烈火从地下升起来,直冲夜空;日本表忠碑方向更是震耳欲聋。
坊子矿区的爆炸声传出好远好远,抬头望去,火光冲天。
顾家,陈桂花让她的傻女儿早早睡下了,当她听到煤矿方向传来的爆炸声时,她一激灵,她开始坐卧不宁。顾庆坤让她在家里等他的消息,一旦出事,让她带着她女儿往柳河村逃命。
她怎么能撇下顾庆坤去逃命呀,她做不到。虽然顾庆坤不是她的丈夫,她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家人,自己的战友,她不能看着他出事,想到这儿,她抬起手梳梳头发,又整整衣襟,窜出了院门,她回身把院门带上,她刚刚转回身,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倒在了她的脚边,她一愣神,她眼前冒出了顾庆坤的身影,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,她急忙趴下身子,“孩子的爹~”
她伸出手去,她的手触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,她的手战抖了一下,她满脸惊恐,黑乎乎的夜色下,看不清女人的模样,只触到了一手黏糊糊的东西,“血?!”
陈桂花顾不得多想,她弯下腰,拽起女人的双手,把女人背在了肩上,然后她用身体撞开了两扇单薄的院门,直奔屋子。
“大敏,快起来,快起来~”陈桂花招呼在东间炕上睡着的女儿。
“娘,有事吗?”顾大敏睡眼朦胧,她从枕头上抬起头,她半睁着眼角,黑暗里,她的母亲把一个人放在了她的身旁。
顾大敏睡觉非常死,外面的爆炸声都没有惊扰她的好梦,
此时眼前的情景把她吓醒了,她一骨碌从炕上坐了起来,张大了嘴巴,“娘,这是谁呀?”
“你不要多问,你穿上衣服,把门口和路上的血迹擦干净。”
顾大敏一边抓起衣服,嘴里一边嘟囔着,“这么黑的天,能看见吗?”她还不太傻。
“快去,看着院门口,不要让外人进来。”陈桂花没有抬头,她的手在炕边上摸索着找火柴,她准备点灯。
屋里灯亮了,眼前的女人满脸、满身的血迹。
许家,许老太太慌里慌张迈出了屋子,她向前直直腰,嘴里着急地喊着:“赵妈,赵妈~”
赵妈踮着小脚从后院窜了过来,“老太太……”
“发生什么事儿了?怎么这么大的动静?快,带俺去池塘的月亮桥,院里只有那儿高。”
“是!”赵妈急忙上前搀扶住许老太太的胳膊,踩着院里的灯光窜上了长廊,“老太太,您慢点,慢点。”
许家西院的屋里,许连瑜把他的身体塞在圈椅里,翘着二郎腿,嘴里嚼着一块奶糖,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,随着一声爆炸声,屋顶的瓦片在乱跳,墙上的灯直摇晃,吓得他手里的茶碗“吧唧”摔在了地上。他反应还挺快,他一边跳起身,一边抓起搭在椅子靠背上的西服外套,他一边三步并作两步从西院窜到了正院,他一噘嘴“噗”把嘴里的糖吐进了花坛里,他嘴角哆嗦着、吆喝着,这个时候他也不咬着舌头说话了,“发生什么了?地震吗?”
东院里,许连盛急忙奔进卧室,扑到床边,他一弯腰从枕头下面抓起一把手枪,在手里掂了掂。
许洪涛追在他身后着急慌忙地喊着:“连盛,你去做什么?”
“父亲,您照顾好祖母和舅老爷,俺出去看看~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悄悄溜出了许家大院。
舅老爷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,他一边把两只干瘦的脚丫子踩在地上,他嘴里一边招呼外间的顾小敏,“丫头,丫头,发生了什么?听声音是坊子矿区的方向,快,咱们出去看看……”
坊子矿区?!顾小敏一听到这四个字,一下扔掉了手里的抹布,她抬腿就往屋门口跑。
“丫头,你去哪儿?你快帮帮我,帮我把那只鞋踢过来……它跑桌子里面去了!”
沙河街上,胆大的窜出了家门,眺望着坊子矿区的方向,嘴里嚼着过瘾的话:“好,好呀~”
一品点心铺子门前,金珠儿听着坊子矿区传来的爆炸声,看着那滚滚的浓烟与火苗;再听着、看着街道上看热闹的议论,她开始担心。
罗一品在天黑之前就出去了,问她去做什么,她也不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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